把书法作为爱好，这是我一生中重要的的选择。蓦然回首，我已经深深浅浅地在书法道路印下了近五十年的足印。自然，这大半生日子里，除了上班工作外，业余时间多的是在书案边消磨着。现在想来，多年来最叫人窘迫的事，莫过于筹措书法练习用纸了。

作者书法作品

　　

　　练书法每天都需要纸。那个时候，大家的工资都很低，掏钱买毛边纸练字是不敢想象的奢侈事儿，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废纸。虽然我处身机关单位，公费订阅的报纸比较多，但是旧报纸不易到手。大部分干部家在农村，旧报纸用处着实多，家中老汉们要用它卷旱烟棒子，年轻人们要用它糊墙头、打房屋顶棚。几个城里的干部和家属也要用旧报纸包东西、衬衣柜。反正，隔日的报纸总被勤快的人们收了去，不见到踪影。一次，有个单位的保管员叫我帮忙整顿仓库，我意外的从废置的文件柜里发现一摞发黄的旧报纸，便悄悄地收了起来。干完活儿，顾不上洗脸，高兴的抱着往自己的办公室跑。却被一位领导看到，以为我要拿去糊墙头，随口说，太旧了，糊墙不好看。我掩不住心中的快乐，冲口说出用作练字。谁知道从此出现了转机，这位领导告诉他的通信员，不时给我留一些旧报纸。后来他得知《参考消息》纸质吸水性好，就一直把看过的《参考消息》留给我。记得那时，用旧报纸正面临楷书，背面临行书。反复数次，直到看不清楚笔划了，才算作罢。多年后，我的书法作品从悬挂墙壁，到入选展览，练习用纸仍然是旧报纸。经常有人问道，你练书法用的是什么纸？我也就幽幽答道：旧报纸啊。

　　

　　那时，用宣纸搞创作，在我觉得是很遥远的事情。有时候去省城兰州办事，不由自己地就走进庆阳路省工艺美术社，去看看满架成摞的宣纸，解解眼馋。不过，去多了，也就知道了那时的宣纸依次分为“红星”、“红旗”、“彩旗”三大类。红星最好，据说是书画大家敢用，也才能用得起的。红旗也是省上书画老师们用的。彩旗嘛，用的人比较多，但对我这样的爱好者，只能一次买十来张，小心地用旧报纸卷着带回家。有重要活动时，偶尔写一下，一年不过数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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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命运眷顾，我工作生活的县城，文化馆有个副馆长是个画家，又是我的同乡长者。那时县文化馆里，培养基层文艺爱好者是他们的工作范围，这位馆长给我赠订了一份上海出版的文学杂志《萌芽》，还每年赠送十张彩旗宣纸。《萌芽》杂志上的许多文章对我很是滋养，我至今还能记得精彩的情节和文字段落，为我后来的文学之路产生了长远的影响。赠送的宣纸总是舍不得用，高高的搁在书架顶上。偶尔因投稿拿下来用，却因为平日很少在宣纸上创作而产生出心理负担：止不住指腕颤抖，写不好字，作品反而没有在练习纸上写的成功。此后很长时间里，凡是遇到宣纸，或者在名贵纸张上去创作心里就发怵。记得有一年，我在一个基层支行当美工，地区工商银行抽调我去做办公环境美化，工作结束时，有个部门负责人说他们仓库里有宣纸，让我去取一些带去自己用。开门后，他们离开，让我自己去拿。我一眼便看到，是刚打开用了几张的一刀红星宣。红星宣专用水印清晰的透出纸表，纸张在阳光下暗暗反光，仿佛泛着一层柔和的羊脂玉色。惊喜之余，狠下心来卷了二十张。到家在书案前反复抚摸，心里直乐：我也有红星宣了！朝夕相守，却舍不得使用。直到数年后，省书协为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书展征稿。我决心投稿，为了少一些心理负担，我从中选出一张原本就有一轮淡淡茶渍的宣纸，用行草书张炎《解连环·孤雁》词句：“楚江空晚，恨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至今还记得，宣纸是那样的受墨，绝无滞疑；毛笔又是那样的自如，随心所欲；心情也是那样的愉悦，亢奋激越。仿佛是一个渴望驰骋战场的战士，弥漫的硝烟，正好激发起冲锋陷阵的激情。投稿未几就收到入选通知。数年后，见到那位部门负责人，闲聊到当时赠宣纸的事，他惊诧道：“那次你拿去多少宣纸？”我嗫嚅道：“二十张。”他有些诧异的说：“你只需留几张，其余都拿去嘛。剩下的没用处，房屋漏水，泡烂扔掉了。”我当时一惊，脱口喊了出来：“天哪，毁了那么多宣纸，那可是红星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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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如梭，时至今日，宣纸早已经不是按红星、红旗、彩旗三大类来分。虽然红星宣一直保持宣纸中绝对顶级的地位，而红旗宣、彩旗宣两类也早已绝迹了。替代红旗、彩旗类的却是五花八门的品牌，却大凡都有“名人专用”字样，用起来，效果并不比当年的彩旗宣好多少。闲暇时，偶尔去隍庙走走，还能看到书画用品店里的宣纸还按产地、原料区分。有以檀纤维为主制成的徽宣，还有以竹纤维为主制成的川宣，以及北方以杂草纤维为主制成的草纸。这种草纸在过去是很难入书画大雅之堂的农村用纸，今天竟以其质朴至极，反而受到了书画家的青睐，正应了“大俗大雅”的那句俗语。有次在安徽宣纸店喝茶小憩，一个年轻顾客问店老板：“既然宣纸分作徽宣、川宣，为什么又叫生宣、熟宣？”因为是熟人，店老板努嘴让她问我，我便随口答道：“这又是按制作工艺说的，宣纸制作有一道上矾工序，不上矾的宣纸是生宣，一般用于书法行草书和写意画创作；上矾的宣纸叫熟宣，一般用于书法小楷和工笔画创作。而介于二者之间的半生半熟宣，叫玉版宣，一般用于楷书书法和兼工带写国画创作。”我只是信口一说，倒也让询问的年轻人明白了个中又一种道理。

　　

　　自从书法作品渐渐能入众人眼后，我也学会了以字养字。前些年，自己用卖字的余钱买来几刀红星宣，放在书柜纸架上，心情好的时候就用来搞创作，其余的普通宣纸随手作练习纸来使用。因为经常用宣纸，遇到过几次有趣的事情：有次，一位比较熟悉的企业家邀我去兰州，说帮他选购些宣纸，我知道他不太爱看书，问道：“你用宣纸干什么？”他只是笑笑，我猜想是他业务往来的需要。就精心挑选了几刀好宣纸，等到他满意了，便回到小镇。没有想到，我刚进家门。他和司机也跟着走了进来，抱着宣纸嚷嚷道：“给你买的，我用宣纸干什么？”困惑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曾经为他办公室送过书法作品，可能是人家表达谢意吧。有意思的是，偶尔去买印泥，一位熟悉的宣纸店老板套近乎的说：“以前买去的红星宣用完了没有？还有的话，我全部高价收购。”我才知道当时每刀不到一千多元的四尺老红星宣已经涨到六千多元了，听说还在上涨。宣纸价格飞涨只是给我一阵惊诧，但近来自己学习条件的改观，给我了长久的欢愉。与宣纸价格一路走高一样，我的书法爱好条件也和当时不可同日而语了，如今不仅有了自己独立宽敞的书房，而且除了按类别放置文学、艺术、古文、白话文自己心爱的书籍外，还有了按四尺、六尺、尺六宣、尺八宣放置宣纸而设计的专用宣纸橱柜。看着整齐的书籍，满架的宣纸，我顿时涌起“无暇南面称孤”的书生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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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鬓染霜后，参加的书法交流活动逐渐多了。在南方的活动中，书法创作和宣纸使用中，明显感到宣纸真有点“欺北。”我是甘肃人，从小生长、工作学习生活在北方。总觉得在差一些的宣纸上搞创作，总是掌握不好用墨。墨浓了，拉不开笔；墨淡了，涨洇不说，缺乏墨彩，不忍猝视，令人气馁。所以，外出活动时，挑挑拣拣的，多的时间化在选择宣纸上。说来也怪，也有次意外：有一年与三五友人结伴去游南海，同行友人有个兄长定居海口。听说我能写书法，这位先生匆匆地买来宣纸，打算留字补壁，也是留一缕乡愁的意思吧。兴许是他不接触书画的缘故，兴许是宣纸店老板欺生的缘故，买回来的宣纸真的是无法恭维。如果在北方，我是肯定不敢去在人前碰这种宣纸的。可这是在他海边的家里，只见蕉叶覆窗，花香扑鼻，茶酒接踵，乡音盈耳，情境很是温馨。无奈之下，我只有迎难而上了。谁知道，下笔就感觉到纸笔交融，笔墨相发，格外遂意，我边创作边暗暗称奇。未几，就有随意挥洒之趣。先用尺八屏宣纸，行楷创作出新作诗四条屏《南海寄兴歌》：“天外鲸鲵鼓腥風，漂渺石塘排乌云，云起仲夏虾水寒，五更直逼三亚城，亚龙湾里无余物，椰树成行蕉成林，千里怒风摇曰月，万丈惊涛动乾坤。连宵风雨洗山川，清晓浪歇天色晴，起伏馀波拍长堤，堤上细沙净如銀，初阳欲蒸岛屿水，夜风自拂渔家灯，三更鱼虾来窥岸，平明鸥凫绕滩鸣，是处寒暑无时节，十月南洋传信風，芒果倭瓜聊可食，蛤蚧鳌鱼味自珍，但使酷暑褪八月，终岁可作鹿城人！”诸位多有赞赏，不知道是酒力，还是乡情，在一片鼓动声里，半借醉意，我又在纸质更差的尺六宣上创作出草书日前口占诗《登沧海楼》：“天外长风送雨来，乌云直逼画檐头，指顾江山形胜地，登上沧海笫一楼！”惹得满座赞赏，举杯欢笑。回来后，把这次奇遇告诉陇上书画朋友们，许多人都说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人解释道：南方空气湿润，使得宣纸纸性变得柔和，创作自然没有燥涩感。一位直爽性格的画家甚至嚷道：“再好的宣纸到了北方就成了差纸，再差的宣纸到了南方就成了好纸！”愤愤的，仿佛有些许多不平情绪。大家听了，觉得特别逗人。

　　

　　焦玉洁

　　

　　2020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