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大楼的变迁

时间:2013-08-31 08:01来源:新华网 作者:王周生 点击: 载入中...

大楼

 

  旧上海的大楼房子与公寓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它们是一回事。


  1977年我结婚以后,从杨浦区凤城三村搬到徐汇区淮海中路婆婆家居住,开始了为人妻为人媳的全新生活。婆婆家住的就是旧上海的老大楼,这幢灰色外墙的建筑,很有些年头,与上海众多老公寓的贵族气不同,它有一种朴实而粗犷的美,气度不凡。大楼说是五层,实则六层。原先法租界的房子,按照法国人的习惯,管二楼叫一楼,所以五楼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六楼。


  我们这幢大楼,楼层很高。公寓的楼顶原先是个花坛,有绿树、鲜花,还有弯曲的小径,那是公共的休闲场所。解放后,不知怎么一来,花坛拆了,树拔了,小径也没了,整个楼顶阳台铺上一层灰色的水泥,赤裸裸,一览无余,泛着冷白色的光。公寓的每层楼面都有宽敞的南阳台和北阳台,南阳台属于私人空间,而北阳台,面对淮海路,连着两边敞开的楼梯。那楼梯是之字形的,一路上楼,能眺望远近的风景。虹桥机场方向过来的迎宾车队,国庆节夜晚人民广场绽放的烟火,都能在北阳台上看见。


  我们这幢大楼,据说解放前住过南京政府人员在上海的家属;解放后,这里成了市卫生局干部和医生的宿舍,远近都称它"卫生大楼".在住房紧缺的年代,住在这样的大楼里,心满意足。大楼西面,是一个终年忙碌的邮政支局;大楼东面,是宝庆路与淮海路的交叉路口。那路口,终年车水马龙,红绿灯闪烁。常熟路口高高在上的警察岗亭,行人向警察问路,得仰着脖子喊话。永隆食品商店是孩子们最向往的地方;红玫瑰理发厅是年轻女孩的最爱;襄阳公园是我婆婆舞剑练身体的最佳去处,即便是上美国领事馆出国签证,无须起早摸黑,步行两三分钟就到。


  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我在一个叫Tess的美国女士家里聚会,她住启华公寓,我随口说起我住的"卫生大楼"离这里几步之遥,Tess听了,当即起身,到书橱里拿出一本旧得发黄的英文书,翻到淮海中路某号,问我:你住几楼。我说,401室。她指着书上说,看,40年代,这里住过一对白俄夫妇!


  我大惊失色:这是一本什么书啊?你怎么会有这样一本书!


  Tess得意地笑了。当时她已经在上海住了十几年,对旧上海的历史,比我们上海人还清楚,她与尔冬强合作的上海老建筑的精美摄影图册,广为人知。她手里的这本书,是她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宝贝。那或许是当年租界编印的电话本,在美国叫黄册或白册。那种书,只要住户不反对,人名、地址、电话甚至职业都能在上面查到。


  从此,我知道我们这座大楼,是有些历史的;我们这座大楼的历史,是有点特别的。我有时会想,那对白俄夫妇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有着怎样的经历?在我住的这个房间里,他们住了多久?他们原先的房间,有着怎样的陈设?解放后,他们又去了哪里?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结婚后很快做了母亲。大楼里解放初出生的一代人,转眼一个个结婚,生儿育女。我们的孩子在公寓里嬉笑玩耍,转眼又长大成人!于是,家家的住房开始紧了,几十平方的大房间被隔成一个个小小的空间。公寓渐渐老了,老态龙钟。下水道常常不通;水箱不是漏水就是停水;小小电表老是跳闸;抽水马桶说堵就堵……尽管如此,公寓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让我们大楼里的人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变化悄悄发生了。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卫生大楼"的周边,暗流涌动。宝庆路淮海路口的加油站,不知不觉消失了;对面的徐汇公安分局搬走了;大楼前的那幢小洋房竟然拆掉了;开在大楼门口的那家烟纸店、裁缝铺转眼无影无踪;永隆食品商店忽然间没了……原来这里要造高楼了!公寓进出的大门一夜间被拆了!打桩机砰砰响起,脚手架吧啦吧啦搭起,机器轰鸣,沙石遍地……大楼的居民困惑而迷茫,这些杂乱的声响,搅乱了大家的心。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困境,大家以为,只要那幢高楼造好了,一切就会归于平静。


  我们赶在那幢挡住视线的高楼拔地而起之前,在北阳台留了影,为的是留住身后那将永远消失的风景。遗憾的是,大楼的温馨与宁静,再也没能留住。


  房产部门的工作人员上门了,一次又一次,反复劝说大家出让居住权,据说那是因为公寓将被那幢新建的高楼征做办公用房。于是,公寓里人心惶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怀着及其复杂的感情。搬,还是不搬?就像生存与死亡那样,难以抉择。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犹豫,旷日持久的抗争。一家搬走了,引起一阵骚动;另一家又搬走了,引起一片慌乱。断断续续前后十年,最后一户人家也终于搬走,人去楼空,房产商如愿以偿!


  去年的某个春日,我从上海图书馆开完会出来,天色已经暗了。我沿着淮海中路向常熟路口走去,这一站路的距离,我曾经走过无数次。从前,这里是那么幽静,灯光也显得含蓄。如今,咖啡馆面包房热气腾腾,丽人绅士光彩照人。近了,近了,我渐渐走近曾经居住了十多年的"卫生大楼".不久前,我坐在出租车里,从门前闪过,兀地看见大楼从上到下被卸下一面墙,让我吓了一跳。想起王安忆在《长恨歌》里描写过的那个经典段落"你有没有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裸着,人都走了……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心中黯然。又过了些时日,我再次经过这里,看见大楼蒙上了绿衣,里面正在紧张地装修,心情又欢快起来。如今,它变成什么模样了呢?


  我愣在那里。我揉揉眼睛,眼花缭乱。这就是我住过的那座朴实庄重的大楼吗?它完全变了,绿莹莹的玻璃幕墙在灯光下闪烁。这里并不是先前说的办公楼,而是两家高档餐馆和一家休闲娱乐场所。宽敞明亮的之字形楼梯不见了,被玻璃幕墙包裹得严严实实;新建的观光电梯载着欢声笑语的人群,上下穿梭,彬彬有礼的服务生,微笑着忙碌;霓虹灯闪烁,空气里弥漫着菜肴与脂粉的香味……


  在上海,你可以找出无数幢被玻璃幕墙包裹的建筑,可是,却找不出一幢原先那种独特粗犷有着敞开式之字形楼梯的大楼,那种个性鲜明的朴实与厚重,如今被千篇一律的摩登与浅薄替代。我本想抚摸一下我的"卫生大楼",却找不到一处可以触摸的地方,我站在那里悄悄地说:我的"卫生大楼",你是愿意承载这灯红酒绿呢,还是愿意承载先前那种朴实无华的生活?


  说完,我转身离去,眼里竟有些湿漉。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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