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没有终点站

时间:2013-08-09 08:26来源:新华网 作者:王俊亭 点击: 载入中...

离别

 

  一

 


  女儿要到南方去读书。距离启程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就已经深陷感伤的沼泽--最明显的变化是食量突然大减,夜晚常常会从她的房间传来一声声深长的叹息……


  对于母亲的心思,我和哥哥再清楚不过。她之所以这么"多愁善感",实在是因为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离别,--而只有经历过长期思念之痛的人,才会对人生的离别如此在意和如此恐惧。

 

 

  二

 


  从年轻的时候起,母亲就尝遍了亲人离散的相思之苦。


  先是父亲在军队服役,"文革"中又因言获罪,被错打成右派,开除公职,送往皖南"劳教"(从哥姐们的讲述中得知)。母亲独自带着我的两个姐姐和哥哥一边艰难度日,一边望眼欲穿等待父亲的归期。后来,父亲终于回来了,但回来没有多少年,就因忧愤成疾永远地走了。再后来,我的两个姐姐也一前一后嫁到了别的地方。我十多岁那年,离别的时刻又一次来临:哥哥在恢复高考的好几年后,作为我们那个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开始了他已经迟到多年的人生的春天之旅。


  送走了聚少离多的父亲,放飞了羽毛已丰的哥姐们,母亲原以为,亲人之间的离别应该到此打住了,可她哪里知道,还有一次让她更始料不及因此也就更心疼、更可怕的离别,正在村口那条通往远方的小路上等待着她。


  这次是我。


  就在哥哥大学毕业刚分配工作不久,我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对军营的渴望和对远方的渴望一次次洪流般漫过我年少的心灵。我想去当兵!但我知道,母亲肯定舍不得。曾经满满当当的一大家子人,现在只有我是她惟一能够看得见、抓得着的精神依靠,一旦我也选择离开,她能经受住人生中这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吗?


  虽然我同样也舍不得离开母亲,但那时正青春激荡的我,同样无法拒绝远方对我的召唤和诱惑,最终还是在征兵报名即将结束时自作主张偷偷跑去"挂"上了号,并一路顺利地闯过了十几道体检关。

 

 

  三

 


  瞒着母亲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始终充满负罪感。那几天,我的脸上既有对不起母亲和舍不得母亲的忧伤,也有一丝成功即将到来时的激动和喜悦。但一想到我走后母亲孤零零一人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这个问题时,我心里猛然激灵一下,几天来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越想越为自己当初的草率决定和鲁莽行为深深地自责不已。最后咬咬牙,对自己的人生抉择又进行了一次重新而重要的修正:


  为了母亲,我决定放弃心中那个久远而热烈的梦--尽管当时我离那个梦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一天晚饭时分,母亲忽然停下手中的碗筷,用似乎漫不经心的口气问我:


  "听说你要去当兵,咋也不和娘吱呼一声?"


  我的头脑当时"轰"地一下,愣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她得知我已顺利地通过各个体检关时,顿时显得非常高兴。而听说我正打算放弃参军准备留下来陪她的想法后,母亲立时又勃然变色,连怪我"糊涂"--


  "我好胳膊好腿的,咋用你陪!你要是真疼娘就听娘的话,别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去咱队伍上好好干,娘脸上也光彩。你这几年要不是三天两头在家帮娘干农活,荒废了功课,恐怕也考上大学了!--唉,娘已耽误了你一次,可不能再耽误你一辈子了。再说,你爱写爱画的,窝在家里多可惜啊!娘不能光为自己活着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好像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连贯而且富有"哲理"的话。看来,一个从人生风雨中走来的母亲,无论如何,也远比一个只会空谈的哲学家要深刻得多。

 

 

  四

 


  许多年前那个深秋的早晨,在母亲的再三坚持和鼓励下,我顺利地穿上了新军装,从村口那条通往远方的小路上如期走向军营走向远方。这一走,就是10多个年头。


  为了避免出现母子分别时那个让人伤心的场面,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和母亲约定,到时她一定不能哭,也不要去送我,最好让我能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离开家门。母亲答应了我。但后来听说,次日一大早,我和专程从省城赶回来的哥哥及全村十几个乡亲前脚刚出村子,母亲后脚就跟了出来,并且一口气追了10多里土路,直到远远地看见我走进区政府大院新兵出发前的集结地,这才一个人一路哭着回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到了部队的当晚,我就蘸着泪水给母亲写了第一封家信。在当兵的头几年里,我基本上平均每周都坚持给母亲写去一至两封家信。母亲常常每封必回。但她的回信(请人代笔)多数情况下不容易看懂,因为错别字太多,你得边读边揣摩信中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内心温暖,仿佛千里之外的母亲就在身边!我常常读着读着,就读出了满眼的泪水。


  后来,我意识到母亲回信的不易,就逐渐减少了给她写信的次数。这让母亲很生气,来信质问我"咋变懒啦?"


  这以后,我再也不敢"偷懒"了,又继续用书信进行"心灵的探家",借以抚慰母亲的念儿之苦和缓解自己浓烈的乡愁。10多年间,我和母亲相互写了多少封信已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前几年我转业回到家,在和母亲一起整理这些书信时,捆捆扎扎竟有了好几块砖头的重量。我所不知道的是,为了给我寄信,母亲每次都是不等天亮,就连走带跑地赶往15里外的小镇邮局,直到亲手将信交到营业员的手里,这才放心地拖着疲惫的身体,艰难地一直磨蹭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家!

 

 

  五

 


  正是在慈母温暖的目光牵引和激励下,十几年间,我从一个赤手空拳乡下来的穷小子,奋斗成为了部队的一名营职青年干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业的发展,我脚下的路似乎正越走越宽。但与此同时,我思念家乡亲人特别是牵挂母亲的情绪,也在与日俱增,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


  好几年前的夏秋之际,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梦见母亲,梦中我像小时候突然找不到母亲那样,毫无遮拦地哭得一塌糊涂。醒来时抹去满脸冰凉的泪水,明知是梦,却仍然控制不住对母亲的想念之情,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到母亲的身旁!遥望着窗外紫金山莽苍苍的山脊线和茫茫夜空中我家乡的方向,尽管已经清醒,但止不住的泪水却一次又一次无声地汹涌而来……


  那晚,我做出了自己人生紧要关头的第二次重要抉择:为了母亲的晚年不再孤独,也为了从根源上彻底切断这种深入血液的乡愁,我决定放弃繁华的都市生活和让人留恋的火热的军旅生涯,以及我为之奋斗了差不多整个黄金年华的个人前途和"功名",准备转业回乡。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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