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的启示:情和欲都要有度(2)

时间:2012-08-15 10:42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作者:卜键 点击: 载入中...


从达尔文进化论的观念来看,则虫性、兽性都应是人性嬗变蝉蜕之蛹,其在人性中的残留亦在在有之。三者固大不同,然又常常纠结缠绕,与时消长,统一于人的生命过程中。《金瓶梅》卷首“酒、色、财、气”《四贪词》,哪一项不牵连着兽性或虫性?又哪一条不弥散着人性的共同弱点呢?


许多事情是很难清晰界画的。“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究竟写的是情还是欲?是兽性还是人性?对于兽来讲,兽性当然是无罪的;而对于人而言,人性与兽性常又相互转换包容。世情如斯,民风如斯,夫复何言!这就是《金瓶梅》的价值所在。作者肯定是痛绝西门庆、潘金莲之类的,摹画时却非全用冷色。通读该书,我们仍能从一派淫靡中发见人性之善:老西对官哥儿的慈父情怀,他对李瓶儿之死的由衷痛殇,读来令人动容;而潘六儿以小米酱瓜赠磨镜叟,她在母亲死后的伤心流泪,当也出于人之常情。


作为一部世情书,兰陵笑笑生写了大量的恶官、恶民、恶念和恶行,也写了恶人偶然或曰自然的善举,以及普通人的麻木与作恶。丧尽天良之事,书中触目可见;而丧尽天良之人,书中却一个未写。不是吗?

 

市井中的爱欲与风情

 

兰陵笑笑生显然是一个精擅戏曲的人,尤能见出他喜欢《西厢记》,在书中大量引用剧中曲文和意境,用以渲染西门庆和陈经济的密约私会,以至于令人产生疑问:作为古典爱情典范的《西厢记》,究竟是一个爱情故事?还是一个风情故事?


《金瓶梅词话》开篇即声称要“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说的是老西与潘金莲的那档子事。若仅仅如此,又怎么能成就一部大书?主人公还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风情故事,与李瓶儿的隔墙密约,与宋惠莲的雪洞私语,与王六儿初试胡僧药,与林太太的两番鏖战……其他还有春梅、迎春、如意儿、贲四家的、来爵媳妇等,或长或短,皆有过春风一度或数度,亦皆有一段情事或性事。


书中也有人不解风情,如吴月娘是也,否则碧霞宫与殷太岁一番遇合,清风寨当几天压寨夫人,则入于风情之中;有人不擅风情,孟玉楼是也,三次嫁人岂能说不解风情,却不称擅也,否则也不会有严州府与前女婿一段故事,搞得灰头土脸,有口难辩。


书中有一些男女情事亦不宜称风情,如老西狎妓多多,故事亦多,在他是花钱买欢,桂姐和爱月儿等则是谋生手段,去风情亦隔一尘;而孙雪娥先与旧仆来旺儿携财私奔,后为虞候张胜情妇,又蠢又倔,殊少意趣,更兼运气奇差,应也当不起“风情”二字。


风情是市井的亮色,是一道生命的异彩。风情多属于承平时日,然在走向末世的路上常愈演愈烈。“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李隆基与杨玉环的帝妃之恋,正是因为离乱和悲情传扬千古。《金瓶梅》中,几乎所有的风情故事都通向死亡:李瓶儿、宋惠莲、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春梅、周义……一个个正值青春,一个个死于非命。哦,红尘无边,风情万种,其底色却是无可避匿的宿命与漫无际涯的悲凉。


陷溺于爱欲之中的人多是无所畏忌的,死亡常又意味着一个新的风情故事正式登场。武大其死也,灵牌后西门庆与潘金莲“如颠狂鹞子相似”;子虚其死也,李瓶儿一身轻松,“送奸赴会”;老西其死也,金莲与小女婿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金莲其死也,陈经济一百两银子买了冯金宝,“载得武陵春,陪作鸾凤友”;经济其死也,春梅勾搭上了家生子周义;春梅其死也,周义盗财而逃,被捉回乱棍打死。此时“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梅者“没”也,春梅,也就成了全书最后一回的风情绝唱。


风情常是缠绵和华丽的,常也是飘忽无定、转瞬即逝的。我们读《金瓶梅》,真该手执一柄“风月宝鉴”,一面是男欢女爱的恣纵,另一面则望见死神扑棱着黑翅膀的降临。永远的喧嚣,必然的寂寥,显性的欢快,底里的悲怆。世情涵括着风情,风情也映照传衍着世情;世情是风情的大地土壤,风情则常常呈现为这土地上的花朵,尽管有时是恶之花。正因为此,所有的风情故事都有过一种美艳,又都通向凋零寥落,通向一个悲惨的大结局。

 

《金瓶梅》的启示

 

兰陵笑笑生写的是五百年前的风物世情,然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遥远。《金瓶梅》带给我们的启示是多重的———


其一,情色、情欲常常是难以分割的。世界上有没有纯粹的情?有没有简单直接的兽欲?有,但应是少量的。大量的则是情与欲一体化,难以切割地交缠杂糅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来讲,肯定情,否定欲,便有些矫情,有些荒唐。


其二,情和欲都要有度,都要有节制,都不可以放纵。不光是不可以纵欲,也不可以纵情。因为情一放纵便成了欲。情分七色,色色迷人。过分的情,就是滥情,也就是淫纵。


其三,末世中的芸芸众生,情天欲海中的男男女女,其常态是欢乐的,其命运是悲凉的,是让人悲悯的。书中西门庆等人生活的背景是一个末世,它是以北宋的末期展开故事,而以北宋之覆灭收束全书。《金瓶梅》作者也生于一个末世即将来临的时代,腐败朽敝的明王朝正一步步走向沦亡,他以耳闻目睹的人和事遥祭北宋,也以这些人和这些事为大明设谶,为数十年后的明清易代一哭。作者以一部大书证明:所有的末世都不仅仅是当政者和国家机器的罪过,而呈现出一种全社会的陷溺与沉迷,呈现为一种物欲和情欲的恣肆流淌。


其四,古典小说和戏曲中常用的复仇模式,那种溅血五步、快意恩仇的解决方式,比较起来,远不如生命自身的规律更为深刻。《水浒传》中,作恶与报应相连,西门庆死在武松拳头之下;而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则是一种自然死亡,他已经灯干油尽了啊!哪一种描写更为深刻?当然是后者。读者自能悟出,西门庆的死更是一种暴亡,于是便产生了叙事的复杂,产生了审美的错综与间离感。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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